「老闆,我找到了,就在上面這邊。」
我年輕的女副總在蜿蜒的石階上端對我招手。
這裡是蘭桂坊,香港著名的酒吧一條街,緊鄰繁華的中環,計程車已不便進入,要一階一階走上去。
我瞇著眼抬頭,午後的陽光刺進我的眼睛,斗大的汗珠從前額順著我鼻樑滑落,我心裡滴咕著,是什麼人會把辦公室設在這種鬼地方?行人們摩肩接踵,大部分是平民,但也不乏像我這樣西裝革履的人士。
我們是代表客戶來和一家會計師事務所談判合作細節,我的客戶是被投資方,會計師則代表投資方,我們要討論如何成立一家合資公司。
我走進狹宰的樓梯間,一個箭步衝向快要關門的電梯,像鳥籠一樣的破舊電梯大概可以坐四個人,裡面兩個女生瞪著我,我尷尬地道歉,將肥胖的身軀努力地往內擠。
會計師事務所負責人之前在外商工作了十幾年後,出來創立自己的公司,至今已有20年。蘭桂坊從中環轉個彎就到,但租金卻低得多,會計師告訴我他在這個小樓佔了兩層,共有五、六十個員工。老美一直說中國人經營「血汗工廠」,我此刻想的卻是有沒有「血汗辦公室」。
我開始解釋我客戶的立場及想法,會計師認真地聽著,然後打斷我的話。
「Mr. Huang,去年我們客戶就有和你客戶達成協議,都快簽約,然後你客戶就突然消失了,不再和我們聯絡,今天我們不要再浪費時間,就照去年的框架來談。」
他說得不錯,我的客戶是變得比較被動,但這主要是因為對方所提得是不平等合約。
「Ken,昨天我來以前已經和我客戶開過會,你們去年只有談一個粗略的合作概念,離正式協議差得很遠;沒有和你保持聯絡是我們不對,我們有些內部問題但現在已解決了,今天我是來和你討論新的方案。」
會計師微笑著,他知道我是有備而來,不能隨便呼朧我。
「OK,Mr. Huang,Let's forget about the past,我們根據今天的情形重新談合作條件。」
他真得很有經驗,三兩下就抓住重點,直逼問題核心,但也很清楚地告訴我那些我們要求的條件是他客戶不能接受的,與高手過招真的很過癮。最後,他還提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新方案,比我們的方案簡單很多,雖然最終的意義不太一樣,但省了許多主管機關的審批,速度快了一倍。
「Mr. Huang,this is not a big deal,你的時間很寶貴,so is mine,why makes things complicated?」
將事情簡單化是一種不簡單的能力與藝術,拉到更高的層次,更影響到政府的效率和國家競爭力,我不禁想起台灣的證所稅。
作為一個國際金融中心,香港真正的競爭力不是政府政策或上市家數,而是無數白領專業人士所形成的群聚(cluster),包括律師、會計師、投資銀行、諮詢公司等。這是一個非常交易導向(transaction oriented)的環境,大家都清楚遊戲規則,不管案子多麼大多麼複雜,只要客戶願意付錢,永遠有解決的方法,討論、設計、談判、結案,一個接一個...
台灣的老闆捨不得付這種professional service fee,他們可以買五億的機器設備毫不手軟,卻會為三百萬的顧問費感到心痛,專業公司要生存必須提供很多的free advice。
我是1996年從上海調到香港,當時因為97回歸,有許多中資公司在香港上市,我所服務的外商需要普通話講得好的人坐鎮香港,開啟了我在港三年的職場生涯。
我不能說我喜歡香港,那是一個工作有挑戰、人情冷漠、生活貧乏的地方。我不shopping,在假日唯一的娛樂就是看電影和打牙祭。以前的我還能勉強適應那種人擠人的感覺,但十多年後的今天...
天哪!完全不能接受。
我一直覺得香港人目光狹宰,但回歸的確拓展了香港人的格局和視野,香港人會把中國大陸當作「home market」,台灣人不會。
十五年前,香港是「英國的香港」,後來變成「中國的香港」,現在,香港正努力想變成「世界的香港」。許多外國公司如Prada到香港來上市,而中國大陸也把香港定位為人民幣國際化的離岸中心。
世界進入中國,中國走向世界,香港是一座橋樑。今天的香港,拼命的快速前進,越來越找不到昨日的「香港精神」,這說明為什麼一部台灣人拍的「那些年,我們一起追的女孩」反而能勾起那麼多香港人回憶,成為華語片有史以來的票房冠軍。
中國正在淹沒香港,香港現在大的投資銀行高階主管都是大陸菁英,普通話和英文皆一流,企圖心旺盛,又有內地關係,香港人只能退居二線。香港也有很多被壓在社會底層的人,像計程車司機,雖然載過無數陸客,但普通話仍然不行,或者故意不肯講,可以感到他們怨氣很深,態度不好,大概以為我也是大陸人吧。
走出電梯,我的香港秘書在外面等著,拿著一疊要我簽字的文件。
「老闆,你飛機還有兩小時,前面轉角就是鏞記,要不要吃頓燒鵝晚餐再走?」
霎那間,十多年前的情緒湧上我的心頭,不是食物的關係,而是想再一次體驗懷舊的感覺。
「好主意,我們就去吃燒鵝吧!」我轉頭對祕書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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